耳元

“再见啦!”

 

三十个夏天

隋玉第一次见到尹柯的时候,五岁。尹柯三十五岁。尹柯的眼睛里有他们的悠长岁月,而隋玉对此一无所知。他盯着尹柯弯身递来的雪糕,如同受到惊吓的小兔子,蹦蹦跳跳消失在玫瑰色的黄昏里——那是尹柯最后一次与隋玉相见。

 

望着隋玉稚嫩的背影,尹柯努力不落下眼泪。

 

他们永恒的追逐,短暂的相遇,这份不能剪断的羁绊,不能完整的缘分。

 

两个星球以相反的时间线各自行走,每年七八月份交汇。

 

他们一起度过了三十个夏天。

 

 

隋玉六岁,尹柯三十四岁。

 

对于隋玉来说那是人生的第一个着重号。他在距离家不远的地方的水库度过了整个夏天。尹柯得到了临时管理员的工作,摇晃着大蒲扇驱赶飞起的蚊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隋玉带着一帮子小孩在水库避暑玩耍。

 

隋玉水性很好,云朵啊日光啊阵风啊在他的脚心四下破散,又在脊背处汇合,反映出层层彩色光斑。矮矮小小的,光着瘦弱的上身,膝盖晒出一圈时节的痕迹。尹柯常常看着在水中自得的隋玉发呆,不知道回忆什么过去,更别提展望未来。

 

“古怪的管理员大叔”模模糊糊的如此印象。那时候他看不懂尹柯,也无法分享他的心情。隋玉只有在潜进凉丝丝的水里的瞬间,脑海里才会莫名其妙出现那双蕴含了过尽千帆的沉静眼眸。更多的时候,他念叨的是妈妈不让吃的雪糕,昂着脖子唱喜欢的歌谣,为即将到来的校园生活激动不已。并没有在意随着暑假结束,跟水库一起消失在生活中的尹柯,隋玉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隋玉十一岁,尹柯二十九岁。

 

水库之后的五个夏天,尹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出现,有时候是在十字路口等一个红灯,擦肩而过,或者在超市拿起了同一款牛奶,他的踪影,对于隋玉来说,像掉落在炎炎夏日被烈阳灼烧的沥青马路的水珠,可以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尹柯再次在隋玉的生命里放上自己的定点,是在隋玉小学五年级那年。他成为隋玉的对门邻居。

 

开始向少年生长的隋玉,不再那么喜爱将全部时间耗费在孩童游戏上。跟随那个先前的时光留下的,扎根坚实的,是随口哼起的歌谣。幼小的喜好,逐渐增长为无穷无尽、不屈不挠的热爱。大人离开家以后,隋玉就拿出mp3外放,暂停,继续播放,不断重复模仿唱法。

 

“嗯…”隋玉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努力抬着头看门外这个带着细框眼镜、讲话吞吐木讷的男人的脸——他还没有到尹柯的肩膀,试图猜出男人的来意。“你唱得很好听。”隋玉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敲门来夸奖他。如果是成年人,或许会怀疑这是对自己过大音量的讽刺。

 

而此刻尹柯的神情真诚,隋玉还不到对他人充满戒备的年纪,因此他们只是彼此面对着面傻笑。

 

“什么?”

 

“呃,我是你刚搬来的邻居,我姓尹。”不知为什么隋玉看到尹柯眼睛湿漉漉的。

 

尽管那已经不是邻里关系亲密的时代,隋玉依旧对这个话少安静,冷不丁讲笑话的尹叔叔充满了好感。他对于尹柯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一度被他自己解读为小孩的单纯。事实上是命中注定的指引。因为他将爱上这个男人。在将来某个时刻的他,会爱上过去某个时刻的尹柯。

 

那个夏天对于刚刚开始认真唱歌的隋玉来说,是无可替代的美好起点。尹柯是完美的倾听者。给予隋玉温柔笑容和软绵绵的拥抱。清晨提着豆浆糕点回来,见到家外扒着门框等待的隋玉,就托起他抱得高高的,用刚剃的胡茬轻轻蹭隋玉的下颌。

 

后来八月结束,隋玉从学校报到回来,看到的是没有预兆的空房间。前一天还拍拍他的头说,要好好吃饭,好好听爸妈的话的人,似乎从来没存在过。那是隋玉初次感受到一个人可以那么轻易地消失,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寻,也是第一次经历了不告而别,第一次失去,第一次嚎嚎大哭,妈妈问他怎么了,也不知道该诉说埋怨什么,哭累了挂着泪痕睡着了。

 

而那天黄昏,对拖着行李的尹柯而言,看到比去年见到的矮了一截的隋玉背着书包晃荡着跑进小区,那才是今年开始的前奏。“六年级一年长了不少啊…”他小声喃喃自语。

 

所谓离别,在对方的世界里,是还未相遇。

 

 

少年拔节生长的八年,尹柯在暗处度量,一点点看“得到”从指间流逝,用未来与现今比较。

 

隋玉十九岁,尹柯二十一岁。

 

离他们走向转折的年龄还有一轮,他决心以尹柯的完整身份出现在隋玉的生活里。

 

以往的柔嫩跟随岁月收敛,绵绵的云彩光辉折叠坚硬,被星点钉在了不易探究的深处。棱角如同隋玉与世界抵抗的证据,逐渐散发站立于少年与男人边际线处的美好。尹柯摇晃着酒杯里色彩缤纷的透明液体,时不时漫不经心地掠一眼舞池当中自得其乐的男孩。稍不注意,隋玉便覆没在狂热的欢乐里,踪迹难寻。

 

“嗨。”他不知从哪里冒出,伴随着轻声的打招呼,隋玉用食指轻轻敲了下尹柯的杯沿。眉毛不明显地扬起,在光怪陆离的环境里,流露出不合时宜的纯真和疑惑。尹柯对他的话听得并不真切,只看见隋玉粉粉嫩嫩的嘴巴一张一合:“你长得很像一个我以前认识的人。”如同低级的搭讪。

 

但不可能是。算起来那人应该已经三十几岁,不会是眼前这个跟自己年龄相仿,沉默不语的男孩。隋玉喝得已经有些醉了,摇摇晃晃撞进尹柯的怀中,轻轻扯着他的耳垂,嘘着声音模糊地呢喃,麻酥酥的酒气一路钻,燥热的血液逆行。尹柯揽住隋玉软绵绵的细腰,将他抱紧,缓缓蹭他的下颌,最终将吻流落。“我叫尹柯。”

 

 

在隋玉应声打开房门之前,他还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真的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尹柯一边弯腰拖鞋进门,一边把隋玉的日记本丢到他怀里:“根据你落下的日记本。”

 

惊声尖叫。“你看了?!”

 

驾轻就熟地从鞋柜找出一双拖鞋。“扉页上写的信息。要喝点粥吗?”尹柯捏捏隋玉胳膊内侧的软肉。

 

“不。不要。”

 

阴沉的注视尹柯完全置若罔闻地进了厨房,从柜子里找出两套碗筷,把还冒着热气的粥倒出来。盯着充满防备和敌意的隋玉。“你还是喝吧,你明天会蛮累的。”

 

“你盯着哪儿看呢???”

 

 

尹柯说的没错,第二天隋玉被教授叫去陪同调研,结果就是做了一天免费劳动力。临了到了傍晚还得帮教授老婆去超市买火锅料。隋玉本来暑期被叫出来无偿奉献已经够憋屈了,看着一车的蔬菜鲜肉不能带回家吃更是胸闷。电话来的时候,他正在气头上。“谁啊?干嘛。”

 

“是我。”听出他语气里的不耐烦。“你怎么了?在做什么?”

 

顺手划掉清单上的茼蒿。“尹柯?”隋玉听出他的声音。“你又知道我的手机号了?也是从日记本上看的?我在超市做苦力啦。”最后的话隐约在撒娇。

 

“日记本?啊…对,日记本上看到的。你说你在做苦力?”

 

“是啊——”没有力气地倒在购物车的把手上。“我今天被教授折腾了一天。累死了,现在在他家附近超市帮他买火锅料。”

 

“你把地址发给我,我去帮你。”尹柯说话慢悠悠的,像哄小孩听话的低下姿态和音调,只有在最后微微上扬,才能让人捕捉到些微的喜悦。

 

挂掉电话隋玉渐渐反过味儿来。“我告诉他这些干嘛?”想不明白。他揉揉酸痛的肩膀,摇摇头,甩去无法解答的问题。

 

赶来的尹柯正好可以帮隋玉把沉重的两袋子食材搬回去。一番寒暄,隋玉在教授开口询问尹柯和隋玉的关系之前,及时扯走了尹柯。

 

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尹柯却没半点说再见的意思,隋玉竟然就默许他这讲不清是什么的行为。“还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盯着盲道的纹路小声念叨。

 

另一个人耳朵灵得很。“我们发生过什么?”

 

“你还真会装傻。”隋玉转身挡在尹柯面前。这话听起来是在讥讽尹柯,可他扬着嘴角,笑意半显半藏,倒像是对尹柯的赞赏。

 

尹柯仍旧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不去否认隋玉的话,伸手捏捏他的指节。“早点回去吧。”说罢,也不松开隋玉的手就拉着晃晃,在摆手道别。

 

眼睛瞪圆了,半天才把尹柯的话咽进肚子。甩开他的手。“好!”气鼓鼓地转头就走。隋玉自然是不愿意去承认的,他刚刚对尹柯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而这个期待转瞬即逝,被尹柯的一句话打落在地。“我……”飞快地走出去半条街,想了想觉得自己少说了几句狠话,这时后悔,再回过头来,尹柯已然不见踪影。

 

失落和气愤交加。将手指贴上嘴唇。隋玉也讲不清他和尹柯,是什么奇怪的发展。

 

 

到底他也不是能憋得住的人,第二天天没亮他不知道怎么就醒了,外面偶有一两声鸟叫,隋玉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扒着窗户往外看,卖早点的大妈刚刚支起炉灶。昨天的事情越想越气,那几句话不砸到尹柯那儿他怕是过不去了。闭着眼睛拨给尹柯,接通了连对方接腔都不等,直接叽叽呱呱一通乱骂。

 

不过哪里是什么狠话,顺着电波传到尹柯耳朵,就是小猫咪伸着爪子挠挠,叫人心软的闹脾气。尹柯根本无法把注意力放在隋玉说的内容上,也完全不知道隋玉是为了什么大早晨还没起床就打电话骂自己,他听着隋玉尚带着睡意鼻音的声音,忍不住想象此刻的隋玉趴在被子里露出的一截白皙的臂肘或者小腿。

 

最终隋玉终于骂得差不多了。“隋玉。”尹柯柔柔地唤。“你还没吃早饭吧。”

 

“没…没有……”

 

半个多小时后尹柯就出现在隋玉的卧室内了。隋玉反复打量他。尹柯是以柔克刚的高手,隋玉的招数在他身上都不痛不痒,一巴掌打过去,倒叫隋玉自己也浑身软绵绵咯。他气也气不起来,就作罢了也不甘心,吊在中央,不上不下,好生不痛快。“不吃,我不吃。”抱着被子在胸前,偏开头,故意不看尹柯。

 

尹柯手“噌”地伸进他的大白被子,好似在一团云朵里抓精灵,摸到隋玉细弱的脚踝,一把拽,直接强制把隋玉拉到面前。“隋玉,还是吃点吧。不吃早饭,这样对胃不好。”他从清晨集市采购来的食材中随手捡出一根胡萝卜,敲敲隋玉肉嘟嘟的下巴。“嗯?”

 

隋玉即刻就脸红了。

 

“啊……”偏头。“你是不是联想到什么糟糕的东西了?”

 

“你去做饭吧!”

 

 

隋玉总是想不到怎么拒绝尹柯。虽然每次都说了“不”,可后面的理由就是说得不够坚定,因而让尹柯无视掉了,也不足为奇。夏天越深,他对尹柯的存在就越为习惯。隋玉逐渐意识到他的无力拒绝和习惯是他已然爱上尹柯的证据,在某个无法确认的时刻。

 

那些游走在暧昧边线的碰触,都敲击在隋玉眼前波动的湖泊中心。

 

只去过一次尹柯家里,隋玉新奇地东瞅瞅西看看,书柜上的摆饰拿下来摸摸,客厅里抽象派的一串串音符画作盯了半天没看懂,挂在卧室的防潮袋也去戳戳。更多时候他们都是在隋玉家里的。

 

那年夏天异乎常态的炎热,粘腻的后背,分不清是空气里的水分还是汗液。隋玉怕热得厉害,缩进被子里捂在空调房里能不出来就不出来。尹柯就跟着他一起窝,趴在桌子上,空调低沉地回鸣,在午后念故事,翻动书页。

 

窗户外一片明晃晃的白光,看得隋玉浑身乏力,打了蔫。尹柯念书很有意思,他的短篇小说集,是从最后一个故事开始读的,一边读,一边用指关节蹭隋玉的耳廓。再加之作者并不是情节丰富起伏的风格,每次都惹得隋玉昏昏欲睡,醒来时,尹柯都会躺在他的旁边,鼻息沉稳,轻轻掠过隋玉的肌肤。

 

隋玉在想,开始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就会以他为中心不断横纵扩大画圆,喜欢他所处的四方天地,有他的来往前后,以及可以始终站立于他眼前的自己。也会开始想要去侵占,丢掉多余的距离,和未知。隋玉支着下巴,手指在空中划着尹柯眉骨的轮廓,却迟迟没有接近。他嘴里慢慢地蹦出一些词汇,说起琐碎或远或近的事情,邻居家走丢的小狗,他爱吃的水果,小时候打过的架,跳跃,全无章法。他这些轻悠悠的气泡一个个破裂在尹柯耳边,变成缤纷彩色碎屑,跌落梦境。

 

醒来看到隋玉依旧讲着,尹柯从不打断和提问,当然也不会相应地提起自己生活的细枝末节。尹柯的静默,源于在他的时间里,这是已经解决的问题。而隋玉对尹柯没有交出自我的放任,也是他的静默。

 

夏日虽还是那么地过,但两人之间的静默,如同大片幽蓝湖水,将他们分隔在岸的两边,遥遥相望。

 

 

“这间店要倒闭了,你以后都吃不到那个奶奶做的手工糖了,还要分给我么?”尹柯接过隋玉递来的奶糖,在掌心掂量着算不上任何,也成为时光度量的重量。“也不想问我怎么会知道店倒闭的事情吗?明明你还没告诉我。”这个夏天已经剩不下多少时日了,雨水一场,又一场地降落,天气透出一层又一层的凉爽。

 

尹柯不能看着湖水干涸,他必须淌水走到隋玉面前,这一刻必须是他走去。

 

看着尹柯挽起裤脚,没入水中,隋玉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要过来,要接近他,让湖水成为他们的背后。“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很多啊,也不说许多,这不是我问就能改变的事情。我虽然好奇,但是尹柯你如果不想要告诉我什么,我也不想去知道了。”

 

“我想要告诉你,可其实,我拥有的也只是一半而已。”尹柯从裤兜里摸出一块糖,放到隋玉手中。“那家店没有倒闭,不久之后有一位企业家看中了奶奶的手艺,给那家店投资,还帮忙找来学徒,几年间在市内开了十几家分店。这块糖,是你二十二岁时给我的。”

 

隋玉微微张开嘴巴,还在接受处理突然间爆炸的信息:“你说的,拥有一半是什么意思?”他捏紧了手中的糖块。

 

“意思就是,我拥有的过去,是隋玉的未来。而隋玉的过去,是我的未来。我们,虽然此刻在一起,却以相反的时间线生活,只有在每年的七八月份才会交汇。”

 

“是谎话吧…”这种悲惨到看上去是强行伤害的设定,怎么可能真实存在呢?太魔幻了。不会是发生在他平凡生活里的,不是他该遇见的世界。

 

但隋玉还是相信了。尽管每句话听上去都那么荒唐,他不应当如此。“我就像个无辜受骗的兔子。”不情不愿地和尹柯对上眼神,将自己疯狂的信任坦白。

 

微微抿起一抹笑。“今年跟你见面的第二天就说出来了,真好。”

 

想象自己逐渐长大,衰老,尹柯则会变成少年,孩童,隋玉心里五味杂陈。“怪不得你一直装傻,当做我们什么都没发生,原来不是装傻啊,是真的不知道。”他咬住口腔内侧。“真奇怪啊,明明是我们一起经历的事情,却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呢。”

 

“不是这样的。”尹柯歪着头对他笑。“不是这样的哦,隋玉。”他环顾四周。“你看那个——”隋玉顺着他指向的地方看过去。“是我带过来给你的吧,虽然我不知道,但我猜是。”

 

“嗯……”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能猜对,是因为那个牌子的防潮袋,未来的你用它给了我很多……惊喜。”若有所思的轻笑。“你不知道吧。可对于我来说,那也是我们一起经历的事情。”尹柯的神情坚定似乎能给与他力量,一种支撑隋玉继续站在尹柯身边的力量。“隋玉,我们都会记得的。不过,后面有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吗?”

 

扮了个鬼脸。“不告诉你,哼……等一下,第二天,这么说你马上就要走了?”

 

隋玉啊,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呢。总有些东西在改变,可也有很多成为把握在手中的琥珀。“嗯,对你来说是这样的。你的明天,也是我的,今年与你相遇的第一天。”

 

 

“是第一天啊。”隋玉没精打采地瞅着尹柯的脚踝。看到隋玉的表情,尹柯也就知道未来的自己已经把所有事情都讲清楚了。

 

尹柯看着隋玉伸出想要拥抱最终又无所适从地塞进裤兜儿里,慢慢化开一股笑容。然后点点隋玉的额头。“骗人。”歪着脖子眯起眼,像只发懒的猫咪,让强烈的阳光漏出琥珀色的反射。“再见。”

 

隋玉对尹柯话中的骗人感到迷惑,却对“再见”这两个字再清楚不过,这对于二人是完全不同的意义。是短暂的告别,也是对明日相见的期许。

 

 

那年秋冬春,隋玉以为最难捱。

 

尹柯所有的话,在没有他的空隙里,隋玉一再咀嚼,而那所有并未干涩,相反,越发鲜活起来,从每一秒的末端跳跃,掀起串在绳上的铃铛,丁丁零零。

 

自己和尹柯,他们的未来,难道已经尘埃落定了吗?他还没有完成的心愿,想和尹柯一起做的事情,已经都有了确切的模样么?那他做什么是不是都没有任何意义,反正,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决定未来的,会是尹柯告诉他的一句话。

 

“你这样做了。”

 

如果他刻意不去这么做呢,他和尹柯的世界会发生什么?可怕的毁灭,还是甜蜜的隐藏剧情。

 

在夏日的余温里,蒸腾在隋玉的脑袋里的,都是这些疑问和假设。然后在被秋雨淋了几场,凝固成血液中逆行的刺。他无法拔除刺,只好顺其自然。

 

一步步走过去,会有命运的引领的。隋玉用整个秋季劝服自己。后来又在寒冷落雪的漫长冬夜,畏惧着。他们的故事,最后会是送别。这一点两人倒是相同——目送对方变成陌生人。

 

那么真的有开始的必要吗?

 

他已经知道结局了。隋玉不想哭得超级丑,把自己的真心交出去,然后眼睁睁看它义无反顾地支离破碎。还来得及,现在叫停刹车,转头就走。他要一头扎进去吗?不管不顾的。

 

雪花停留在枝丫,融出一茬茬幼嫩绿色。隋玉觉得自己真蠢,先不说因为坏的结局就选择不开始是不是值得,就是这真心,果真有“还来得及叫停”的时刻吗?那个时刻,是隋玉能够控制的吗?

 

隋玉不知道。

 

日子好漫长,即使每天想了那么多问题,隋玉也不是过了一个秋天,过了一个冬天地迎来了春天。他是过了一个白昼,一个黑夜,一个白昼,又一个黑夜,磨到树木枯萎再发芽的春天。他的思念和爱恋,像那鼓起的花骨朵,在心里叫嚣膨胀,却迟迟无法盛开。

 

所有问题都没有答案。可不管答案是什么,隋玉大概是知道的,如果这个夏天他不去爱尹柯,是不可以的。因为随着夏日的接近,他每天都在想,尹柯是怎么度过这段时间的呢;见面以后他要跟尹柯一起做些什么,两个月好短暂啊;二十岁的他们,会有些不同吧。

 

尹柯始终占据着自己,只不过现在才啪嗒开了花。

 

隋玉二十岁,尹柯二十岁。

 

“你去年跟我告白了,说你喜欢我。”隋玉脸都不红一下,梗着脖子,瞪着圆圆的眼睛,对着尹柯胡说八道。

 

点点头,像是对隋玉的话十分信服。“哦,是这样啊。”

 

不敢置信尹柯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自己的说辞。“后面两个月是有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容易……”

 

“八月底你就知道了。”

 

看尹柯这幅不咸不淡的表情,隋玉心里想着尹柯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他也要利用这一点,做些任性的事情。隋玉想要看到这个云淡风轻、波澜不惊,什么事情好似都在掌握之中的人,因为自己,无法预料下一秒,变得像一个被意料之外的闹钟惊醒的小孩,踩着鞋帮就往门外跑,慌乱,不知所措,将没有防备的内侧露在白日下。

 

两个手掌抵上尹柯的脸颊,轻快地将亲吻“嘭”炸开在尹柯的唇珠。

 

“嘭”

 

夏天,来临。

 

 

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不如一个人快乐,那就不是合适的爱情,那就分开。隋玉始终信奉着简单的处事法则。根据这个法则,他和尹柯,是非常,超级,特别,完全好的爱情。好到隋玉不得不用许多强调程度的词汇去描述,并且他已经完全忘记萦绕于心的问号。

 

他的刺,因为尹柯的爱意,生长成为旺盛的青藤。

 

那两个月并没有发生特别的事情,一切都很普通,他们就像这个星球上最普通热恋情侣,只有在拿对方尚不得知的未来开玩笑时,他们才会想起,他们和其他情侣还是有区别的。

 

 

尹柯在隋玉的卧室装上了电风扇,并一板一眼地教育隋玉总开空调对身体不好。湿度表针破表,隋玉随手从床头柜抽屉里找出了防潮袋挂在低处,然后蹦回床上,躺在尹柯的肚子上盯着扇叶呼呼转动。

 

成大字型摊在床上,眼眸低垂看隋玉躺在那里一点都不安生,头发绒绒的,带着闷热潮湿的汗水。

 

“尹柯,你为什么会来找我?我是说,你小时候怎么知道我跟你的缘分呢?”话语上浮,被切割成一段一段,再掉下。

 

真是个笨蛋。“我来找你,是因为你没有来找我了。”

 

隋玉睁大眼睛,翻身,和尹柯对视。“我?”

 

“你说了,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来找我了,那我就要去找你了。我们总会相见的,不管是命运,还是我们的选择,我们总会相见的。”尹柯伸出手指蹭掉了从隋玉发尖滴到眉头的汗。

 

“还会相爱。”抓住尹柯的手指握在掌心。

 

“所以,我不来找你的时候,你就来找我吧,隋玉。”

 

 

隋玉二十一岁,尹柯十九岁。

 

他们都等待了,虚耗了大半夏天,也去寻找了,但错过了时机,那一年就那么过去了。在尹柯的世界里,那一年是他的转折号。突然出现的人,那一年消失不见,隋玉曾经不断追寻自己,之后要换自己更加努力地遇见对方。

 

 

隋玉二十二岁,尹柯十八岁。

 

有个人大大咧咧举着刀斧一声就切开了冰块,凉凉的碴子四处飞溅,是能够让夏天都丢弃炎热落荒而逃的男孩子,是隋玉,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面前。一见面就坦然地说着不可思议的奇幻冒险。

 

尹柯十八年来,都与人保持恰宜的距离,那种使他人舒适,也不会给自己带来负担的距离。他擅长辨别那些人对他的期待,像一只警惕的猎豹,一旦发觉那并非是他所想承担的,会在第一时间后退。尹柯没有投入这个世界的经验,他小心的游走在边缘,冷眼旁观他人的热闹,懒洋洋地笑一笑,拍拍手,其实对那些事情,根本漠不关心。

 

他不让自己跟别人产生真正紧密的联结,保持冷静理智。

 

这样虽不会失去,但也不会得到。

 

没有按照常理出击的隋玉,让尹柯方寸大乱。隋玉根本没有给他控制距离的机会,在尹柯发现隋玉的那刻,隋玉已经在他的洞穴里了,更叫人搞不清状况的是,嚣张得理所应当的隋玉是食草动物,他这只猎豹,却是慌乱得手足无措的。

 

“你听懂了吗?”隋玉看着一言不发的尹柯。心里直打鼓。可不能听不懂啊。为了快速解决问题,他硬是憋到了最后一天——也就是尹柯的第一天——才讲。

 

尹柯抿嘴,勉强挤出笑容。“我……”

 

没等尹柯说,隋玉就瘪着嘴。“你不相信呢。居然还假笑。”

 

被隋玉毫不留情地看透、戳穿,尹柯猝不及防地露出张皇的表情。“…未来的我,不是这样的吗?”尹柯的防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面前的隋玉,不管说的是疯话,还是确有其事,都不能否认的是,他非常了解自己,更确切的说,非常了解自己可能会成为的那个模样。

 

“不是。”隋玉插起兜,手指触碰到有些发软粘腻的奶糖。“未来的尹柯,很像这颗糖。不管有没有披着这层糖衣,我都知道他是甜甜的,从嚼第一口,到最后一口,都是甜甜的。”他抓起尹柯手,硬是塞过去。“还有,就跟我刚刚说的那样,虽然对于你来说,你明天还会见到我,但是对我来说,这是今年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了……”说着捏住尹柯的脸蛋。

 

“你……你干嘛?”

 

“亲你。”

 

特别认真,根本不像在开玩笑。

 

尹柯惊愕地竟说不出半句话,就只是惊慌地看着隋玉眨巴眨巴的眼睛。“相信我,如果你不让我亲你,你一定,一定会后悔的。”

 

他们之间总会有那些微妙的信任。那瞬间,尹柯不愿承认他的确相信隋玉说的所有了。他闭上眼睛,感受到隋玉的吻,绵柔得,像那天细细轻轻掉了一夜的雨。

 

隋玉形容的尹柯,会是他吗?尹柯把那颗糖放进冰箱,经过昼夜变换,重新变得坚硬。

 

可改变不了的是甜味。

 

遇到隋玉之后,他精心缝制的和善,被隋玉不屑一顾,甚至被他鄙弃。他用惯的招数,对隋玉根本无效。隋玉拒绝按照他的游戏规则进行。

 

“如果你能说出一件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我就相信你。”

 

翻白眼。“你把糖还给我了,在你二十一岁那年。再过三年你去确认吧。”轻哼一声。“说实话,十八岁的尹柯可真不讨人喜欢。”他环顾四周。“你在家里得经常哭吧,哭得多到眼泪可以用……”隋玉想说防潮袋,不过思略片刻,深呼吸一口气。“用杯子接吧。”

 

尹柯推不开隋玉。“为什么我在家就要经常哭?”反而被隋玉带着跑。

 

“一个人怎么能天天笑嘻嘻的,要是在外面,不耐烦也笑,难过也笑,那回家以后,就只剩下哭了吧,反正是笑不出来了,太累了。”

 

“好,那我现在应该开始哭了。”被隋玉认真的理论说得半点抵抗力都没有,也开始耍赖。

 

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们还是出去吧,笑嘻嘻的出去,你不是要去超市买东西吗?”

 

逛超市的时候,隋玉一直在想防潮袋的事情,不知道他转口说了杯子,会不会产生什么连锁反应,未来的他不会再遇到尹柯,然后明天一觉醒来把这一切都忘记?“不,不,不,我不要。”

 

“你不要?那算了。那……”尹柯的手在购物车里移动。“这个下次再买。”他挑出防潮袋,放到一旁。

 

隋玉敏感得心脏停一拍。“你问我什么,我没听到。”

 

“我钱没带够,问你可不可以借我一点。”尹柯打量着隋玉奇怪的脸色。

 

“可以,可以啊。”急忙回答。

 

“哦,好,谢谢,我回去还你。”他转向收银员。“那这个还要。”他指指防潮袋。

 

隋玉咬咬下唇,抱怨的念:“不是吧,这就是惊喜?”

 

“惊喜?你给我的?这个防潮袋?”尹柯的表情确实是在打趣他了。

 

“对!我给你的!惊喜!”

 

看着隋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怒气,还带有一丝羞赧,尹柯由衷大笑,没有意识到自己伸出手蹭了蹭隋玉发红的耳廓。“怎么会有人用要咬人的表情说这句话啊。”

 

尹柯的笑容使隋玉的怒气瞬间消散,喃喃自语。“原来这才是真的惊喜。”

 

“嗯?”笑意长长的绵延。

 

“我说,十八岁的尹柯,有十八岁的可爱,我还是很喜欢他,任何时刻的尹柯。”

 

 

隋玉一定是拥有和其他人不同的、与生俱来的勇敢。如果不是这样,他不会那么无畏,不害怕一头扎进来。尹柯始终是那样认为的,在夏天结束的那天之前。那天的隋玉,眼神与他碰触的第一秒,有那么多的怯生,那么多的不确定,要不要迈出脚步,恐惧面前似曾相识又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个需要确认的眼神,使得尹柯明白,隋玉才不是对所有都笃定。他肯定是害怕着,也不能预料他得面对的,但有什么支撑了隋玉,让他用尽力气走到自己面前。

 

没有什么时候,尹柯更相信隋玉了,相信他带来的世界。“你……”

 

“我来找你了,尹柯。我答应你的,我有完成。你也一样,我如果不再来到你身边,请去找我吧。”

 

 

隋玉二十八岁,尹柯十二岁。

 

尹柯的美术课外班老师,姓隋,瘦瘦高高的,长手长脚,偏偏活泼得很,白衬衫上常常沾了各种颜料,他也不甚在意。他说的故事,都像蹦蹦跳跳的音符,钻进尹柯幼小的心灵,变幻出无法言说的美景。

 

课后尹柯赖着不走,隋玉就给他扯一把小椅子,放在自己身侧,允许尹柯留一副画的时间。隋玉一边画画,一边跟尹柯说话。他本来就是喜欢说话的人。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不到八月,尹柯就知道隋老师喜欢吃什么,小时候做过的调皮事,现在住的小区的大妈们起得很早跳广场舞害他不能睡懒觉。还有,隋老师本来不是学画画的,是因为一个人,他很喜欢画画,在没有办法见到他的时候,隋老师就去做了他喜欢的事情,吃了他常吃的东西,看过了他提起过的旅游胜地。

 

“隋老师,做这些事情就可以重新见到他吗?”尹柯抬起头,夕阳里的隋玉,镀了一层温润的光。

 

他弯着眉眼,言语里都是悲伤。“不行呢。”

 

“那怎么才能见到他呢?”

 

隋玉缓缓把尹柯抱进怀里,摸摸他的耳廓,又摸摸他的头发。“在该相见的时候,就一定会相见的啊。”

 

这句话,尹柯不明白。在他想要问问明白的那天,他带着送给隋老师的画那天,隋老师没来上课,后来就再也没来过了。尹柯抱着沉重的画作,眼泪跟颜料混在一起,在夕阳中,慢慢走回了家,把画挂在客厅里,掉了很久眼泪,太阳都掉不见。

 

他还是想问问隋老师,是因为广场舞太吵搬家了消失,还是到了与那个人相见的时候呢?

 

这个伤口还来不及愈合就被掩盖。被长大的尹柯,若无其事的丢弃。一直没有恢复的机会。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是从未得到拯救的创痛。

 

他学着隋玉的样子,将画画坚持了下来。

 

在等待那个该相见的时刻。

 

 

只有自己去痛,才会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他们明明是深刻得像指甲掐进血肉的相爱关系。却因为总不是合适时候,去成为对方生命里轻描淡写的存在。

 

一生那么长,能够以应当关系相处的时间那么短,剩下的时间,他们总有一个人要克制翻涌的爱意和思念,带着所有沉甸甸的回忆,看着对方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

 

十一岁的尹柯不会知道那个在夏日夜晚在饭店旋转门处和他对上三秒眼神的人,曾经在旋转门前跟他耍赖、玩追赶的恋爱游戏。十岁的尹柯,上补习班差点迟到,被一个人让出了招到的出租车,他礼貌地跟对方微笑道谢,可对方并不喜欢尹柯这样的笑容,他不该这样跟自己笑。

 

九岁的尹柯,八岁的尹柯,任何一个时刻的尹柯,隋玉都爱着他,可这份爱,只能他一人去承受了。两个人的爱,一个人去负担,那种重量压得隋玉痛苦难耐。

 

隋玉三十五岁,尹柯五岁。

 

当他选择二十岁的夏天和尹柯一起度过时,隋玉就知道他最后迎接的结局,就会这个离别。隋玉看着坐在妈妈身边鼓着小脸,骨碌眼珠打量四周的他,“香草布丁,您的餐已上齐。”放在了尹柯面前,尹柯露出孩子自然的喜悦,隋玉最终还是对他笑笑。

 

背过身去的时候,用手背抹去眼泪。“笨蛋尹柯,算你好运,快要开始爱上我了。”

 

 

“下个世界会在明天,还是,已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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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观借用改编自日影《昨日的我与明日的你约会》

关于记忆的短篇,大概还会再写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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